我的字典情结

小时候父亲有一个宝盒，那就是四角号码查字法的创始人，王云五老先生的一本繁体字的《王云五小词典》，那泛黄的纸张古旧、稀松，是人感到一张纸也会在时光中慢慢老去，像一个老人皴皱稀松的面孔，最多的是一份安详和岁月里沉淀下来的宁静。这安详里，有着魔盒一样无尽的神秘；这宁静里，有着天地一样无边的广阔。走进这个神秘广阔的世界的唯一小径，是那四句口诀：“横一垂二三点捺，叉四插五方框六，七角八八九是小，点下有横变零头。”

想起这些，就想起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。

农村冬天下雪的时间，爷俩爬在窑洞里暖暖的土炕上，盖着一条被子相互依偎在一起。父亲念着他看的书，故意说几个字不认识，我便得意洋洋地翻着字典替父亲查找。父亲为了加深我的记忆，即兴编撰一段故事，或讲点有趣的典故。完了从枕头下边抽出一本繁体字的《唐诗三百首》，或是《三曹诗选》递给我，把我支吾到一边。担心我不安分看书，总不忘顺便夸奖一句：“看我儿子多厉害，自己都会看书了！”自己也在父亲的表扬中看得津津有味，忙得不亦乐乎，便不去打扰父亲，父亲也便有了片刻的安宁。

在父亲的褒奖中，我用这本字典，四五岁时，不但自己认识了好多的字，还背会了好多诗词。父亲常常以此为骄傲，带着我给大人背自己学会的诗词，炫耀自己的儿子。父亲骄傲的神情，到现在我还历历在目，宛如昨天。那情，那景，如今想起来，不由自己凄然泪下，父亲现在与我阴阳两界，那份温馨却依然连着我与父亲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越来越浓烈，厚重。

我是个非常念旧的人，但做事却是大大列类，显得粗糙。常常自责自己不够细致。但江山易改，就是秉性难移。那本心爱的陪伴我走过童年的《王云五小词典》，不知何时丢了，也就成了几十年无法医治的心痛。

八一年，读初中时我有了一本厚厚的和课本一样大的《辞海》，单价：5.5元。5.5元是当时一个工人两天的工资。书钱，是大姐出嫁时我压箱子挣得。

大姐早知道我喜欢那本大的《辞海》，但一直苦于家贫没钱，衣食都成问题。这个愿望也就变成了梦想。在大姐出嫁时，大姐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。

新娘出嫁，按照乡俗，要找一个小男孩给新娘子压箱子，新郎家给压箱子的小孩不给钱，压箱子的小孩就趴在装着嫁妆的箱子上不下来，新娘就不下车。直到给小孩给到一块钱时，小孩才会呵呵地下来了，新郎才能娶走新娘。所以，压箱子非我莫属。头天晚上，大姐就偷偷告诉我：“小鱼儿，你明天一定要爬在箱子上不要下，一直等到给够你买字典的5.6元钱你在下，不管他们怎么哄你，你都要拿定主意！你下来，姐在下车！也算是姐帮你卖了个字典。千万记住了！”那年我十二岁。

那时，大人给压箱子的小孩都是一毛一毛的给的。第二天，到了姐夫家门口，开始一毛一毛的给我，慢慢变成了两毛两毛给，又变成五毛五毛的，但我还是趴在箱子上不下来，整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，大人说：“给你这么多钱了，你还不下？你这个娃娃要干啥呢？”我拉着捆箱子的绳子不松手，答道：“我姐说了你们不给够我卖大字典的钱，我就不下来！”把大人惹得笑成一片，问我还短多少：“还差两毛！”“给你一块！快下来！”这样，不但我有了卖字典的钱，还赚了八毛。可笑的是，钱一拿上我就叫上比我大一岁的小表兄，席没开，我两饭都没吃，便离开姐夫家跑回了家，买上了心仪已久的《辞海》。婚礼结束后，害的大人到处乱找我们。贪钱，也成了姐夫到现在还取笑我的把柄。

今天，我已经有好几本字典了，但，女儿那本小《新华字典》却成了我不离身的伙伴。不是用来查字，那本小字典我已在高中时就会背了。现在虽然忘了背不下来，但也没不离身的必要了。它的作用是没人想得到的。

前几年，不知怎搞的胆囊时不时疼得受不了，前面左腹肋骨之下疼还能忍得住，而后背肩胛骨之下一条线疼得无法忍受，肩胛骨下感觉特别冰凉，恨不得扒开放用电吹风吹吹，或用电烙铁烫一下，难受之极。一次，实在疼得不行，顺手把女儿的《新华字典》套了一个塑料袋垫在后背，疼痛便减轻了。从此，养成了一个坏习惯，睡觉每有不适，便拿女儿的字典放在身下。不知是精神作用还是怎回事，反正总感觉舒服多了。而大姐却又一个另类的解释：“你没看聊斋里的书生读书过于痴迷，都有狐鬼缠身做伴，想必你是从小爱字典，字的精灵缠上了你。”

我相信大姐说的对。因为，一本《王云五小词典》，很像老人。像老人一样会老去，但它里面文字的灵性，以及文字传递的那种华贵的精神气质，润泽了我的半生，不时校正着我人生现实与理想的行为坐标，使我懂得信仰，懂得敬畏，懂得悲悯。是我相信这个不完美甚至丑陋的世界上，我们这些小人物有了相信自己的自信，相信未来，相信世间还有高贵的人，依然还有尊贵的人生。

这些，就是从我走进字典的世界里，半世的收获，也是我在疼痛中能报以微笑，在苦难中依然乐观，也让我更用心的热爱这个世界，多了一分说服自己理由。